资
讯
第75期
西方音乐的价值观
——关于“可能性”追求的讨论
2018年6月12日下午13:30,由上海音乐学院研究生部主办,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协办,国家“双一流”高校建设项目经费资助、上海高水平地方高校扶持项目经费资助,邀请到中央音乐学院教授、博导姚亚平教授,在我院举行题为“西方音乐的价值观——关于“可能性”追求的讨论”讲座。本场讲座在南221教室准时举行,由杨燕迪教授主持。
一、问题的起源
本场讲座的主题围绕着“西方音乐的价值观—“可能性”追求展开,姚亚平教授首先介绍了做此研究的缘由,由于担任国家课题“中国专业音乐未来发展研究”中的子课题《全球视野下的中国专业音乐创作的国际化与本土化理论研究》,通过对研究路径的探寻,最终将目光集中在如何理解80年代以来中国的现代音乐创作?以及中国作曲家在从事一样什么样的工作,其意义是什么? 在姚亚平教授心中有一个长期的思索,为什么现代音乐要做实验性的内容?为什么要放弃古典与浪漫时期的音乐传统?这些问题又引起了教授的一系列追问:西方的文化是什么样的文化?为什么如此独特?因为只有文化才会产生出这样的音乐现象,从中浮现出了价值观的问题,由此将中国现代音乐研究与西方音乐研究归结在一点——价值观。
价值观在西方音乐中无所不在,音乐史就是价值观最鲜明的体现。历史是有选择的,历史的选择体现了价值取向,流传千古的音乐家也是经过选择的,只有在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音乐家才会载入史册,次重要或不重要的就会被忽略,因此历史观就一定程度上等同于价值观。教授提出,如果要在古典、浪漫、20世纪中选择三位重要作曲家,他会选择贝多芬、瓦格纳和勋伯格,原因是他们都具有广泛影响力、较多重要作品、极高历史地位等。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对历史具有推动作用,决定了历史的方向,提出过音乐语言的新可能,而这就决定了他们重要的历史地位。历史是根据这个价值观书写的,作曲家也是根据这样的价值观而伟大的,因为他们找到了别人无法找到的新的可能性。所以可能性就是西方音乐的价值观,这也是最客观的标准。这个标准超越时代、艺术趣味和意识形态,也就是说可以用可能性追求这把尺子来判断任何作曲家。
二、审美价值不是唯一标准
从历史上来看,审美价值是非常不稳定和不牢固的,很难作为一个客观标准,“可能性追求”的价值是高于审美价值的。因为审美问题是个极其不稳定、不牢固的,难以成为客观的标准,这里教授用了“趣味无争辩”来作为解释,因为趣味具有主观性。众所周知,一部音乐的历史是一部争吵史,如13、14世纪的新艺术、古艺术;17世纪新音乐,第一实践第二实践的争论;20世纪,现代音乐和传统音乐。历史的书写并不以当时人们的音乐趣味,也不一定以现在人们的趣味作为标准。历史是非常客观的,为了公正,将其他标准暂时悬置起来,包括审美的、文化的、时代的、意识形态等。刚性标准只有一个——可能性追求,可能性追求意味着创新。创新意味着与众不同,意味着在过去的可能性基础上找到新的可能。
接下来教授分别列举贝多芬、瓦格纳和勋伯格三位音乐家在排除了审美、表达内涵等因素的可能性贡献。
贝多芬之伟大首先在于对历史发展之新的可能性贡献:奏鸣原则(二元论调性结构)达到的最高实现,实现了最大可能;完成了一种音乐语言的范式,用音乐语言表现自己的范式,是一个自律、自然的,有机统一的最高实现;器乐形而上学,将器乐音乐成为最高级的音乐,并且将它意识形态化,代表了西方崇高、资产阶级上进心、理性哲学的音乐代言等;贝多芬毕生尝试新可能,每一部交响曲都试图追求新的可能,如《第九交响曲》;晚期抽象的表现,对音乐语言的突破和创造;贝多芬在大型体裁上,让其后人的浪漫主义者陷入“可能性困扰”;影响了贝多芬时代的音乐历史格局。
瓦格纳对音乐发展的可能性贡献:打破了欧洲半个世纪在重大体裁的沉寂,瓦格纳认为交响曲创作已经不可能,所以在歌剧创造的新可能,创造了全然不同于歌剧——乐剧,提出作为整体的“综合艺术”的观念;为整体的欧洲音乐发展道路提出新的可能,新的调性观念,新的音乐理念,启发了20世纪现代音乐。在回答了贝多芬之后欧洲音乐路怎走的问题上,他走在浪漫主义作曲家前列。但是对瓦格纳也具有争议,来自审美(趣味)上和可能性贡献上。乐剧的流行具有病态的根源。不管是乐剧是如此地居高自傲,都始终不能掩盖自身的空虚。斯特拉文斯基在《音乐诗学》中虽然对瓦格纳本人表示不喜爱,但是对他的音乐上的贡献是肯定的。
勋伯格对音乐发展的:十二音作曲,为没有主音的作品来找到一种结构范式来组织。历史评价对于“可能性追求”其他态度的例子:舒曼和门德尔松的评价;两个施特劳斯的评价;J`S巴赫和泰勒曼;神秘主义的斯克里亚宾和听众很少的亨德米特。
三、可能性追求
教授认为“何为可能性追求”具有一下特征:
1、可能性追求不等于:只要可能,怎么都行,不是随性所欲,可能性追求是一项严肃的事业,是西方人带着使命感的追求;
2、“可能性追求”必然是音乐天才才能胜任。他必须具有深厚的历史感,即对未知事物天才的感悟,敏感地在旧的时代中嗅出不同的气味,并找到一个新的可能性。每一个作曲家都是一个历史的存在,历史留给他的是过去的可能性,这种可能性对于他来说,成为一种限制,他必须突破,找到新的可能;
3、“可能性追求”追求的是原则的可能,理念的可能性,而不是“不同”或“变化”的可能性。“可能性”的路径:追求一种具有“问题”意义,包含着思想(思考)的可能性,在不断地博弈、质疑、批判中,最终有所突破,找到“问题”,或改变某种现有思维的可能性。
4、“可能性追求”不是形式主义。它一定伴随着新的交响组织形式,它一定需要或追逐一个外在的物化形态,但并非形式主义,“可能性追求”本身就是一种精神,伟大的作曲家常常“拒绝成功”,明明可以争取公众,但是都在寻找远离公众的另外可能,如巴赫、晚期贝多芬、勋伯格等。可能性追求必然体现为一种形式意志,但却是以外在的形式附着那个时代的人生理想,把这种理想以一种可能性的表达方式表达出来,比如贝多芬的崇高理念,瓦格纳的意志哲学,勋伯格的表现主义;可能性追求必须要用形式来回应社会对精神的重大关切;或者,对于实现新的精神来说,有什么样的音响组织形式是可能的;
5、可能性追求不等于创新。创新是一个普通术语,可能性追求是一个理论术语,可能性追求是对创新的理论说明或解释:什么是创新,创新的本质是什么?创新是无限、永远可以追加,可能性追求是有限的,考虑“剩下”什么,更接近创造性工作的本质,每一次创造是在有限中产生,但创造本身是无限的。因此,可能性追求是有限欲无限的统一,具有理论思辨的哲学张力。
6、“可能性追求”是西方文化的集体无意识,由特定时代的思潮掀动,它一定是由少数大作曲家引领,因此大作曲家一定要给予高度的尊重。大作曲家绝不是杜撰出来的,他们的伟大可以通过可能性贡献予以实证。
7、可能性追求既是一种文化价值观,也是一种文化逻辑,即必然,必须,不得不!对于西方作曲家“可能性追求”是无条件的,终极的,必然的,它超越一切其他追求。甚至不惜仅仅追究“可能性追求”本身。
四、可能性追求在20世纪
20世纪是最激烈追求音乐创作之各种可能性的时代,或是可能性追求最直接、最赤裸暴露的时代,也是一个追求“可能性”最富有争议的时代。这里教授谈到凯奇。凯奇是载入史册的人物,而他不是以反面例子写入音乐史,历史选择他是因为他有可能性贡献。他是反传统的典型,他与之前的大师是没有区别的,只是他处于不同的时代,他的《4分33秒》就是他对可能性的思考。偶然音乐突破了常识,这种可能性在西方是被遗忘的,但是在古代、在东方、在民间是可以找到他的可能性根据的。他的著名理论是“音乐就是生活”,他认为把音乐从生活中分离出来,是晚近人类,主要是西方人的观念。《4分33秒》本身不是音乐,但是它引发了人们对音乐之可能的思考,改变了人们的音乐观念,很多深受他影响的作曲家,对之进行了实践性的探索。因此教授认为凯奇同样伟大,因为他同过去伟大的作曲家一样,最早嗅到历史走向的气味。
五、“可能性追求”作为西方的价值观
上文中提到的西方文化的独特性,在这里教授认为是强迫的、不可遏制的可能性追求。“可能性追求”的执着,源自于西方人的主体意识。随着历史的发展,一方面,主体意识越来越强烈,越来越急切地寻求新的可能;另一方面,可能性追求的不断开拓,其空间越来越狭窄、越来越困难,变换的周期越来越快,也越来越远离公众和社会。复调时期经历700年,主调时期300年,现代100年。但是不管遇到多大的阻碍,不能停歇下来,这是文化逻辑的惯性。这种价值观,已经浸入到血液,变成DNA,成为一种遗传,一种文化本能。“可能性追求”被绝对化,成为一种为可能性而可能性,为新而新的追求。对于“可能性追求”来说,美、意识形态、大众、社会,固然重要,但最重要的是可能性追求本身,这种价值观超越常识、习惯、现成美,它超越一切。可能性追求体验本身就是一种美,包含着别人无法体验的一种愉悦,美是极其主观和武断的,也是人为塑造的,美的历史就是可能性追求的历史。美本质上是一种价值观实现的愉悦,被其追求者视为最高的愉悦,或被体验为最高的美。
20世纪的音乐正是如此,为新而新,强迫性地、不可遏制地追求新的可能性,并在其中品位“美”。然而,可能性追求本身绝不是20世纪的发明,这是历史赋予它的,历史就是这样过来的。西方音乐史历来的吵吵闹闹,其根本原因是总有人寻找新的可能,而历史总是最终偏袒他们,因为他们体现了西方的价值观,历史总是按这种价值观来书写。作为价值观,这是西方文化的特征,它在西方音乐的源头已经决定了。禁欲主义对音乐采取了一种非常苛刻的态度,出现了一个奇观:在最不可能出现音乐地方出现了对音乐的可能性追求,并导致了后来的伟大的欧洲音乐的诞生。最早的可能性追求要追溯到欧洲中世纪的教堂音乐,在这种音乐中可以找到西方式的智慧、信念或价值观。
可能性追求是否是一种价值观?可能性追求是什么?它追求一种人的价值,人的实现,人区别于动物之所在。它绝不仅限于音乐,而是人的所有物质或精神活动,可能性追求是人类的共性,但不得不承认,在西方文化这种人类的共性的到最充分、最刻意、最鲜明的体现,成为了“不得不”的人生价值追求。
六、认识“可能性追求过程”中的收获
教授在此提出一个观点,中国近代专业音乐创作是西方音乐向全球扩展的一部分,如今,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,音乐创作已经全球化、国际化,它不仅仅属于西方,而是人类文化事业的一部分。
同时还促发再一次的思考,音乐是什么?从另一个角度看,音乐不仅是审美,也是人类发明出来的“可能性追求”的对象,用来实现人的价值,这契合了音乐人类学的一个观点:不是从审美来看待音乐,而是音乐作为文化。教授认定,只能用“可能性追求”,即从价值观角度,才能解释西方音乐留给我们的诸多困惑和疑问。
教授还深入西方文化进行文化反思: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不断发现,不断超越新的可能性,这是一个非常正面和积极的价值观。是人类的普世价值,但是这个文化逻辑也存在一个可怕的陷阱,诱使人不知不觉走向反面。西方许多智者都看到了这一“问题”,并对这种文化提出警示,但他们也不可避免地深陷其中,这给我们提出思考,包括当下的世界,以及我们自己的文化本身。
在讲座后,杨燕迪教授、陈鸿铎教授、王丹丹教授及刘念跔老师与姚亚平教授展开了热烈的讨论。杨燕迪教授提问道:讲座中提到的20世纪音乐走向反面代表的什么?姚教授表示:它成了一个非常小众的,从音乐上来说就是与听众脱离,是极少数人的价值观,并认为是西方价值观的危机。所以教授对中国还有自信,因为中国作曲家可以在中国传统历史文化中找到可能性追求的元素,但是现代作曲家他们所认为非常民族的东西没有被公众所接受,由于公众还在找传统的旋律,但作曲家是用作曲的方法呈现,不是我们脑袋里想的传统音乐了。中国传统音乐已经是一个静态的东西,如果我们当代人要去把古代、传统、民间的东西用当代的办法呈现,它只有尊重作曲这种方式,但是作曲又很难被一般的大众所接受。
王丹丹教授提出问题:在创作中有没有不可突破的界限,如何看待完全颠覆性的创造?这个问题也引起在座老师的讨论,姚教授认为是没有的,因为追求本身是无限的。杨燕迪教授提问道:音乐史上最极端的实验是50、60年代,但是之后有一个现象是调性回归,出现了多元风格来作为他的素材,如何用可能性来理解这种现象?姚亚平教授回答:这个也是一种可能性,西方作曲家走不动了,就回到自己原有的东西去寻找。
最后,由杨燕迪教授进行简短的总结,并对姚亚平教授的表示尊敬和感谢,在同学们的掌声中结束了本次讲座。
上音研究生
策划:研究生部
撰稿:陈旸
修图:徐芃
摄影 & 编辑:孙斐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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